我爸說我出生的前兩天,剛好颱風來襲,附近地區都停電;四周沒有燈光,天上也沒有星星,幸好月亮又圓又大的掛在天上,接生婆因此能迅速地到我家接生,所以,他把我取名叫
"濃月".
►三歲那年的某天,生了一場大病,病癒後,我的喉嚨發不出聲音;我媽帶我看了很多醫生,給我吃了各種中,西藥,始終不見成效.此後,我便成為
"啞吧" ,我爸媽對此非常自責,對我特別寵愛.
阿華和繡美是我的鄰居,也是我的童伴和朋友.她們姊妹倆曾先後教我發音,可是,我的喉嚨硬是不爭氣,總是發不出聲音,日子一久,不但我覺得氣餒,她們也失去了信心.
六,七歲時,鎮公所發來入學通知單,我爸媽,甚至阿嬤,都先後帶我去學校,請求入學.可惜,學校不肯收我;我們拜託校長,老師,和教務長,可是,他們都搖頭.
眼看著我弟弟張育青進學,每天背著綠色的書包上學,下午,再背著書包回來,我羨慕極了,常為搶書包和他吵架.
我說不出話,跟別人溝通時,除了比手畫腳外,眼睛便是我的溝通工具!也許是這個緣故,從小我就有一對活靈靈,會說話的眸子.
"啞吧" 或 "啞吧月" ,是人們對我的稱呼,我只能無奈地接受.
黃昏時刻,我常和阿華姊妹騎著單車,到田野欣賞波浪般的金色稻海,也追逐天上飄泊的雲彩.偶遇果園,我們惡作劇地引誘彼此上當,嚐酸果子,互相追逐玩笑,惹來園子主人怒罵,驅趕...
日子一天天地過去,我們沒有停止成長.
台北的姑媽突然來信,說台北有學校可以接受我讀書,希望我準備入學報到.
我媽問我:
"妳要不要去台北讀書?"
"要!當然要!"
我猛點頭.
"台北很遠,媽媽沒辦法在身邊陪妳,妳能照顧自己嗎?"
"我長大了,我可以照顧自己."
我立即比手勢.
幾年來,看著所有人都上學,只有我沒有,讓我覺得矮人一截.因此,學校縱使遠在天邊,我也願意嘗試.
每天清晨,天剛露出曙光,我就背著書包走過台北橋去學校上課;下課後,再從橋的那端走回來.我知道家裏為了送我來台北讀書,賣了一塊地,所以,我要節省.
學校裏的老師,專業又對學生有耐心,大家很歡迎和尊敬.同學們彼此年齡相差不等,但不礙友誼的發展.
李亦純是我第一個認識的同學,她的座位在我的前面.上課時,她很專心學習,也做筆記,是班上最優秀的同學之一.我有不明白的地方,常請教她.
寒暑假,我留在姑媽家,窩在小房間裏看書和練毛筆字;我喜歡將毛筆沾上墨水,一筆一劃地書寫;偶而陪姑媽上市場買菜,幫忙整理環境.
我想等學有所成時再回家,腦袋裏,模糊地勾勒著
"衣錦還鄉" 的圖案,就像古代寒窗苦讀的寒士,金榜題名時的榮歸.我當然知道時代不同,也認知一個啞女在社會環境的輕忽下,在任何朝代都不會被重視的事實;然這並不阻止我建構希望和夢想.
我開始覺得時間不夠使用,常忙到深夜才得輕鬆;除了課業外,我還要讀信和寫回信.
姑媽可不喜歡我晚上那麼晚睡覺,她說:
"濃月啊!妳還小,不要亂交朋友呀!"
"沒有啦!都是同學寫的信!"
"那些信很重要嗎?為什麼晚上都這麼晚睡?"
"禮貌嘛!人家寫信來,總要給人家回信吧?"
"誰說的?誰規定誰一定要給誰回信?"
我姑媽立即回應.
"姑媽,那不好吧?"
"傻瓜,沒人規定誰一定要給誰回信,何況,妳是來讀書的,又不是來寫情書的."
所以呢!我只好對不起同學了,以後不能再挑燈寫信了.
陳列是一個聽不見,也說不出話的人,但是他有高尚的靈魂;他不但寫得一手好字,也畫得一手好畫.他的外表俊秀,女同學們都喜歡接近他,我對他也有好感,可是他從不寫信給我,偶而只會拿一些畫教我臨模;他的眼睛燒著兩簇火,一不小心,會被那兩簇火熔化.
一日,陳列用手語告訴我:"妳真美!"
讓我意外又驚喜.
我高興地拿本書把臉遮住,不讓他看到我連耳根都發熱的臉.
一陣笑聲過後,他搶去我的書,擺出勝利者的姿態;我不服地要把書搶回來,他將書托的高高的,我根本搆不著它;靈機一動,我在他的腋窩下搔癢,嚇得他趕緊把書遠遠地拋到一邊,我轉身欲揀,被他攔腰抱住;一陣慌亂,我聽到自己和他的心臟都劇烈地跳動,我的臉更熱了,我愈掙扎,他的手圈得愈緊.
不會說話,就是吃虧.否則我可以叫:
"放開我!"
他的臉愈來愈近,我的心愈跳愈快,我緊張無措時,他的唇印上我的,一陣天旋地轉隨之而來,眼前盡是空白,...不知過了多久,他放開我,臉漲得通紅,兩眼熱烈地注視我;我耳根熱,眼眶也熱,飛快地轉身離去.
為了避免難堪,我迴避他.然而,我發現自己常常回味那一吻,而且還有甜甜的醉意.
一日下課回家的路上,他追上來,默默地陪我走上一段路,算是為那天的行為向我道歉.
事實上,我早已不生氣了.
李亦純是我最要好的同學,她和何家寶走的近,所以,我和何家寶也熟.
一天,課堂上,他偷偷傳了一張紙條給我,上面寫著:
"今天是亦純的生日,下課一起坐我家的車去亦純家接她,校門口見?"
看完紙條,我回頭向何家寶點頭微笑,表示同意.
李亦純換上粉紅色洋裝,腳底踩低跟同色鞋,兩頰盪著淺淺梨渦,顯得青春亮眼!我不禁以手語告訴她:
"妳好漂亮哦!" 她靦腆一笑,似高興又似不好意思.
何家寶看到我的手語,好像我誇讚他似的,滿臉的歡喜.
我們先逛圓環,吃遍攤販們的招牌小吃,魷魚羹,蚵子煎,炒米粉等,直到肚皮漲得不能再漲為止.
街道兩旁都是店家,我們進入一家藝品店,何家寶挑了一條粉色貝殼項鍊給李亦純.
走出藝品店,何家寶建議:逛西門町去.於是,他家的車朝西門町前進.
曾聽人說:西門町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.今日到達這裡,除到處閃著五花八色的霓虹燈,
令人眼花撩亂外,我看不出這裏的人有何特別?
各個賣家使勁地招攬生意,聲音此起彼落,有的甚至站在街中心,用擴音器向來往人潮介紹手上拿的產品;人潮一波波的來,又一波波的去.
走得累了,我們鑽進電影院休息,順便看場電影.
姑媽在等我的門,她臭著一張臉,很明顯地讓我知道她的不高興:
"下課後要直接回來,不可以在外面逗留."
"今天是李亦純的生日,我們陪她看場電影,算是慶祝."
我比手語解釋.
"那也不行,我在家裏等不到妳,心裏一直擔心,怕妳出了什麼事?差一點我就到警察局報案了."
"哪有那麼嚴重?"
我嘟起小嘴,不以為然地比手語.
"反正我不希望這種事情再發生."
姑媽堅持地說.
"難道我不能交朋友?不能有社交?"
我抗議.
姑媽瞪了我好久,表情僵硬,終於說:
"妳總不能每次都讓我在家裏擔心,至少,妳有其他的事情,要事先告訴我呀!"
"對不起,這次是臨時決定的;以後若有事情,我會提前跟妳說的."
聽姑媽的語氣緩和,我趕緊比手語.
她的不悅似乎一下子就煙消雲散.
次日,何家寶問我:
"喜歡昨晚的電影嗎?"
"很動人,男主角演得太棒了!而且人長得既帥又性格,我喜歡他!"
我笑著.
"我比較同情女主角,她總是做些吃力不討好的傻事."
我們正在討論昨晚的電影時,陳列不知何時走近,臉上怒氣沖沖,比著手語:
"妳讓我失望?"
何家寶看他又看我,兩眼迷糊地呆立著.
"什麼事讓你失望?" 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.
"昨天我看見妳上他家的車,妳和他好,妳變了!" 他粗著脖子指著何家寶.
"我和誰好要你管?" 我沒好氣地比手語,拉著何家寶,轉身就要離開.
他眼快,動作也不慢,立刻趨近扳開我拉何家寶的手,整個身軀擋在我和何家寶之間:
"妳不可以這樣對我!妳不可以這樣對我!"
我用力要掙脫他的扯拉,他用更大力量,把我圈住:
"我愛妳!我愛妳!妳知道我愛妳的!"
不顧何家寶在旁,他低下頭,灼熱的唇激動地狂吻我,一陣眩暈,我喪失抗爭的意識.
不知過了多久,他終於放開我;何家寶竟沒走開,正咧著嘴,愛笑不笑地瞄著我們;陳列兩眼熱情地凝視我,我的耳根好燙,恨不得有個地方躲起來.
年關將近,過年的氣氛愈來愈濃!
街道上,可以看到擺滿年貨的攤位;我在姑媽家的門前,擺了一個攤位,將吉祥字句和春聯寫在大紅紙上,等墨乾後披掛起來,讓逛街,有需求的人買.
幾天下來,匯集了可觀的收入.我忽然覺得節日是最好的促銷商品的理由和藉口,因為節日一到,人們不得不應景過節.
陳列自告奮勇地來幫忙,我們賣的春聯字體俊秀,價格低,很受民眾歡迎.
收攤後的一個夜晚,姑媽告訴我:
"今年妳爸要妳回去過年."
我默想著父母的音容,思念親人的情緒淹蓋了初來時的幻想,我興奮的比較,挑選哪班自強列車到高雄的時間較短.
姑媽要我多寫一些春聯留著,我回家時,她可以繼續擺攤子.
"可以叫陳列來幫忙." 我建議.
"傻ㄚ頭,人家也有父母盼著團圓吶!"
"他家在台北,離這兒又不遠,哪會妨礙他們家團圓?"
我不明白.
"不好意思啦!妳多留幾個字,如果賣完就算了,反正我們也要準備過年."
最後一晚,陳列和我在河堤邊散步,他緊緊握著我的手,沒有手語,但離別的愁緒在彼此胸口膨漲.
天上沒有月亮,只有數不盡的星星,或明或暗地閃爍著.
"什麼時候回來?"
"該回來時就回來."
"廢話!" 他瞄我一眼.
"我已很久沒回家了!我想最遲開學前會回來."
"好好照顧自己,路上要小心!"
他一臉的關注.
此時,我突然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,心裏真不是滋味.
陳列指著天上的一顆星星,比著手語:
"那是牛郎星."
又指著對面的星星:
"那是織女星."
我循著他的手指,看到遙遠對立的兩顆星,心裏更覺愁慘.
"怎麼啦!"
"我不喜歡牛郎和織女的故事."
"為什麼?他們的故事很美呀!"
"美什麼呀?他們被分開了,一年只見一次面,多可憐!" 我比手語.
"傻瓜,不過是故事嘛!" 他把我擁進懷裡,我順勢把頭靠在他的肩上.
我們一路相依相偎,溫馨得像兩顆心已融成一體.
再長遠的路,也有到盡頭的一刻;姑媽家即在眼前,我們放慢腳步.
他的雙手按住我的肩膀,火炬般的眼光對著我的臉:
"保重!別忘記我!" 然後在我的額頭上輕啄一下.
我稍微遲疑,扳低他的脖子,送上自己的吻,他立刻熱烈地回應著.
我們不願分開,終得分開.
我一再回頭,揮手要他離去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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