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昏，我望著追逐嬉戲的雞群發呆，黃承平走了過來：
"有人找妳，在前廳等著，快去看看．"
我脫下外面的工作服，往前廳走；從窗戶看進去，繡美坐在客廳裏有一搭，沒一搭地翻閱雜誌．
"太好啦！妳來了，過幾天正想去妳們家呢！"我興奮地比手語．
"有什麼事嗎？"她睜大眼睛．
"沒事不能去找妳們嗎？"我笑著．
"不是這個意思，好久不見，以為妳會有什麼好消息告訴我們．"
"沒什麼啦！就是好久不見，想找妳們聊天．"
繡美凝視我一會兒，神秘地問：
"黃家待妳好嗎？"
我微笑點頭．
她露出笑容，一幅放心的模樣．
"我一直擔心妳和黃家的人會有適應上的問題．"
"沒有什麼問題，他們待我很好，謝謝妳的關心．"
"我們之間需要謝嗎？"繡美又問：
"肚子裏有沒有消息？"
我瞟她一眼，難為情地搖頭．
"小孩子很可愛，妳要加加油！"她接著說："今天回娘家，順便來看妳，我不能耽擱太久，得回家做晚飯．"
"怎麼才來就走？急什麼呀？"
"我今天忙翻了，早上回來替阿華看店，晚上又有客人要來家裏吃飯，不回去準備一下不行．"
我拉住她的手，示意她等等：
"阿華怎麼啦？為什麼要妳替她看店？"
"她呀！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．"
"妳在說些什麼呀！聽不懂．"
繡美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人著急．
"她到底怎麼啦？生病了嗎？"
"是呀！她病很久了"她指指心臟部位，說："她真堅強，妳結婚那天，竟然能全程參與．要是我，絕沒有勇氣參加妳的婚禮．"
"我對不起她，如果我不和黃承業結婚，他們就不會被拆散了．"我感覺歉疚：
"邀請她參加婚禮是太殘忍了．可是，當時我不知道她和黃承業的過去．"
"不怪妳，她可以拒絕的，是她自己要參加的．"
"她很痛苦吧？"我立即覺得是廢話．
"時間是療傷的良藥，再大的病，也該痊癒了．"她說："這兩天，我先生的同事楊傑從美國回來，我們陪他到墾丁公園走走；去前，順便回家邀我爸媽一起去，再到店裏帶些飲料．沒想到楊傑和我姊投緣，一見如故，有說不完的話．我想，乾脆好人做到底，我看店，讓她陪他們去．"
我恍然："他們玩得很愉快吧？"
"是呀！我爸媽喜歡爬山，健行，墾丁公園那麼大，夠他們走的了！"
"阿華呢？"我比手語．
"我媽說，楊傑和她談得很投機，兩人不時笑語連連．我猜他們處得不錯！"
"阿華喜歡楊傑嗎？"
繡美面露淺笑：
"我怎麼知道？感情的事，誰能預料？不過，我知道楊傑對我姊有好感．"
"阿華不討厭楊傑吧？"
"如果討厭，為什麼陪他去墾丁？"
"這麼說，他們是兩情相悅了？"
"希望如此！我得走了，哪天有空，再來找妳．"
"等等，我送妳幾隻雞．"我拉住她的手腕．
她抽回手，搖頭拒絕：
"不要，我怎能要妳的雞．"
"我自己養的．"
"妳養雞？"她好奇地問．
"是呀！還是土雞呢！"
"妳拿去賣錢，別送我．"
"我養很多，妳帶幾隻回去沒問題．"
我到雞棚抓了三隻雞讓她帶走．
再回雞棚，所有飲水已被換過，連雞糞也清理乾淨了．
黃承平盯著一群小雞發呆．
我走近，輕拍他的肩膀，他似乎知道是我，頭也不回地說：
"妳看！這些雞群多可愛呀！"
他的眼神出現迷離的神采：
"妳讓我加入養雞的行列吧？"
我有些意外，用懷疑的眼光看他．
"我是認真的，我會把工作做得很好．我喜歡雞，牠們自成一個世界．"他瞟我一眼，轉頭注視雞群．
"養雞需要細心和耐心，如果你不嫌煩的話．"我比手語．
"我知道，我會做好這工作的．"
"歡迎你加入！"
雞愈來愈多，我們擴建雞棚，僱請鄰居李有利和他的女兒李秀枝來幫忙．
會計師幫我們送件，向政府申請相關執照，證照，以有組織及制度經營養雞事業．
公司的營業項目除了雞隻和雞蛋的經營，也進口飼料做批發生意．
黃承平工作認真，行為態度在不自覺中轉變，敦厚又自信．我公婆對他的轉變，高興得不得了！
一天的餐桌上,我公公說：
"濃月，我得感謝妳！妳一來，我兩個兒子都變好了！"
我趕緊搖頭，比著手語：
"您的兒子本來就好！"
"妳不但替家裏開闢財源，還影響承平，讓他變了個人！"
"大伯承擔大部份的工作和責任，公司賺錢，是他的功勞！"我看了一下坐在他旁邊的黃承平．
黃承平的嘴角抿一絲微笑：
"爸，我以前也做事呀，只不過現在比較專心而已！"
"有沒有專心，差很多啦！"黃琳嘟起嘴．
全家都笑，我瞄一眼黃承業，他臉上盪漾淺笑，明亮的眼眸，溫柔地與我對視，我的臉一熱，心臟加速狂跳．
"這給妳．"黃承業從外面進來，遞給我一疊萱紙．
我意外：
"你怎麼知道我需要萱紙？"
俊秀的臉龐捲起一絲笑意：
"前天找一件休閒服時，意外發現櫃子上的萱紙快用完了．今天送一位客戶到車站，回來時就順便買回來．"
這鎮上，所有書店都開在學校附近；他的公司離車站不遠，出了公司門，向前轉個彎就到了．車站和書店，一在東，一在西，由車站到書店，須先經過家門才能到．顯然，他是特地去買的．
我突然悟覺他的體貼，暗地羨慕阿華的好眼光．
我輕拍手上的萱紙：
"謝謝你，明天正想去買呢！"
黃承業綻開笑容，輕鬆地說：
"老婆大人有什麼事，儘管吩咐．"
聽他這一說，我不禁莞爾：
"不敢！不敢！"我笑逐顏開，往臥室走．
黃承業隨後跟了進來，順手把門關上．
他捧著我的手，漆黑的眼神格外溫柔：
"謝謝妳對這個家的付出！"
突如其來，我慌亂地把手抽回來：
"你是指養雞的事吧？當初我也不知道養雞事業會變得這麼好，我只是想賺點收入維持自己的生活開銷．"
"妳怎麼這麼想？從我們結婚後，妳就是家裏的一份子，就算沒有養雞，難道會餓著妳
？妳這麼說，顯得生份了．"
"我．．．我．．．"
"別我，我了，妳要當個好妻子，我也想當個好丈夫，我們為什麼不給彼此機會？
"你．．．你．．．？"我想起幾天前的一個夜晚，我起身如廁後，躺回床上不久，聽到他的囈語："阿華，妳不要難過．．．不要傷心．．．"
我慌亂地比手語："我還有幾張收據沒記帳，得去整理．"逃難似的往客廳走去．
出了臥室，我回頭看他，他正朝我望，兩人視線交會剎那，我像被電觸到，身體一陣顫慄．我走向雞棚，那裡有天然的雞逐聲轉移我的注意力，平靜我的心情．可是，當我回想起自己說要整理帳目的話，人卻出現在雞棚時，耳根倏地燥熱．
晚飯後，我坐在客廳的辦公桌後，低頭忙著做帳，不曉得一下子就深夜了．還是我婆婆起來喝水，看到燈還亮著，走過來，說：
"濃月，別熬夜，什麼事明天再做．"
"快月底了，我想把這些帳做好．"
"明天再做吧！很晚了，快去睡．"
我只好收拾一下，回臥室．輕手輕腳的，不想弄出一點聲響．
"妳怎麼這麼晚才進來？"黃承業歪在長沙發上問．
"你怎麼還沒睡？"我意外．
"妳沒在這裏，我怎麼睡？"
"我沒在這裏，你不能睡？"我不敢置信地．
"是啊！我也不知道為什麼，妳不在，我睡不下，看到妳躺在床上，我很快就入眠．"
這是什麼話呀！看來我今夜又要失眠了．
黃承平用機器吸乾雞棚裏的水份，李有利父女幫小雞打預防針．
我走近時，黃承平向我揮手，"嗨！"了一聲．
他交給我一袋飼料，讓我餵雞；看到雞群爭奪飼料，手裏不禁多撒了些．
黃承平見狀，笑著走過來：
"妳別把它們脹死了！"
"你看它們這般爭食，我就怕它們餓壞了．"
我放慢了手上的動作，把飼料量控制好．
"我來！"黃承平說．
他接過飼料，在雞的食槽裏佈施，他的手腳熟練俐落，一陣子就做好了．
李有利朝我點頭，把工具交給黃承平．
"辛苦了！"黃承平說．
"哪裡！這哪算辛苦！明天我們早一點過來．"
"不必啦，和平常一樣就可以了！你多睡一點才是．"
"我年紀大，不需要那麼多睡眠．何況，她也想早點來．"李有利指著李秀枝．
黃承平看向李秀枝，只見她面泛桃紅，白裏透紅，真可愛．
"爸！"她靦腆一嚷．
"在家裏也是閒著啦！不如早一點來．"李有利又說．
"不要太辛勞唷！"
"不會啦！放心啦！明天見！"李有利邊走邊說．
他們父女走後，我比手語：
"李秀枝很漂亮？"
"嗯！"
"你喜歡她？"
"她很勤快．"
"．．．？"
黃承平注視著我，眼神黑亮靈活，臉上顯得靦腆．
"妳覺得她如何？"
"我覺得她如何不重要，你覺得她如何才重要．"我笑著比手語．
他默思一分鐘，有點害羞：
"我怕她嫌棄我．"
"你這麼好的男子，她怎麼會嫌棄你？要有信心，積極一點！我看她對你的樣子，挺有意思的．"
他突站定，驚喜地嚷：
"真的！妳覺得什麼了嗎？"
看他一副驚喜的模樣，令人發笑．
"當然吶！什麼時候騙過你？"
"太棒了！妳真是個好人兒！"天呀！他竟把我抱起來旋轉．
"快放我下來！"我急拍他的肩膀．
"對不起，我太高興了！"他放下我．
"我看你呀！今晚睡不著啦！"我揶揄地．
他露出傻笑，腳下不自覺地輕快起來．
進入客廳，聞到一股菜香味．我轉到廚房，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．
"李嫂，今晚吃什麼呀？"
"都是妳愛吃的菜．"
"真的呀？妳真疼我！"
"是妳那一位疼妳！"
李嫂的眼珠朝我的臥室一轉，我會意她指的是黃承業．
"他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？"
"是呀！他買了一些菜回來，都是妳喜歡的．"她繼續說：
"他還要我別放辣椒，湯要清淡，指名要蝦仁蒸蛋．"
李嫂煮菜常放辣椒，把我辣得眼淚，鼻水直流，我公公見狀，就要她少放些．之後，辣椒是少了，但偶而還是讓我辣得舌麻心熱．所以，有辣椒的盤子，我儘量不碰筷子．
"他們喜歡吃辣，妳照平常做就好了．"
"放心，我會讓大家滿意的．"李嫂自信地說．
我的心裏流過一股暖流，真幸運，碰到李嫂這麼好的人．
李嫂在餐桌上擺上她煮好的湯菜，我面前多了兩盤沒放辣椒的碟子．
"今晚的氣氛怪怪的．"黃琳的大眼睛向大家轉了一圈，最後盯住她的大哥．
黃承平回瞪她：
"吃飯啦！多嘴．"
黃琳嘴巴一嘟：
"我又沒有說你，你不打自招？"
黃承平瞟她一眼，眼光快速地掃過我，對著她說：
"吃飯配話，小心消化不良．"
"不說就不說，有什麼了不起！"
她頓了一下，接著又說：
"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，但我肯定有什麼原因讓你的心裏產生化學變化．"
他有點訕訕地對黃琳說：
"妳不說話，沒人當妳是啞吧．"
氣氛顯得尷尬，他面露歉意地看我．我兩肩一聳，搖頭比手語："沒有關係！"
今晚黃承業特別安靜，悶聲不響．
我婆婆轉移話題，問黃承業：
"近來公司忙得過來嗎？要不要添加人手？"
"不必，秋後就不會這麼趕了．"
"訂單會變少？"
"不是，有些客戶的新產品搶著聖誕節前上架，所以現在急一點．"
"你怎麼悶悶地？我還以為你碰到大難題呢！"黃琳接著說．
黃承業看我一眼，否認地：
"沒有啦！"
"沒有？你明明是不快樂嘛！"黃琳不服地說．
"亂講，別不懂裝懂．"．
黃琳做了個鬼臉，不在乎地說：
"我當然懂，不說罷了！"她故意要氣他．
黃承業白她一眼，自顧自的扒飯．
"今天到底怎麼啦？一個好像是發了財的暴發戶，眉眼間盡是小人得志的神氣；一個像是老婆跟人跑了一樣，失魂落魄的．"
兩個兄弟同時瞪她，黃承平沒好氣地說：
"這是什麼比喻呀！狗屁不通．"
"沒衛生，吃飯說這個．告訴我，什麼事讓你這麼高興？"
"黃琳，妳吃飯吧！哪來這麼多話？"我婆婆瞪眼．
"媽！"黃琳翹起小嘴，嘟嚷著：
"妳就是偏心，問兩句都不行．"
"妳呀！被妳爸寵壞了！哪個女孩子吃飯時，話這麼多？"
"嘿！不干我的事．別扯上我"我公公一聽，趕緊接口．
"怎麼不是你？你呵護她比什麼都寶貝，害得她長不大．"
"愛護子女哪有錯？"我公公一臉委屈．
"護過頭了啦！"
"媽偏心，重男輕女．"
"好了啦！乖女兒，妳再說下去，我要倒楣啦！反正我們都知道妳對就是了！"
黃琳兩眼一轉，鼻孔輕哼一聲，不再吱聲．
每個夜晚，我習慣確定黃承業不會受涼才睡．今晚沙發上的他翻來覆去，似無法入睡！
黃琳的話，在我腦裏不斷重複；我驚覺自己在乎他，他的一舉一動，他的一切．我想知道他為什麼不快樂，但沒勇氣問．
一直以來，我害怕聽到三年前的離婚約定，但我無法禁止自己的思想．
難道他．．．要離婚？我把頭用力一甩，想把這念頭甩掉．
我早就後悔了，後悔當初做那魯莽的約定，害得日後進退困難．
"黃家是我的家，就連李嫂也對我友好，我不要離開這裏．"我再三告訴自己．
瞥一眼躺在沙發上的黃承業：能守在他身邊，是我的幸福；但他若痛苦，我能快樂嗎？我能只顧自己的幸福嚮往，不理他的感受嗎？
雖然我的心在痛，我的淚一直流，無奈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．收拾好貼身衣物，留下三封簡單的信給我的公婆，爸媽和黃承業，和一張簽了字的離婚證書．我決定離開這裡，還他幸福快樂，讓他過他期望的日子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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